師澤坐在那裏, 任由青瑜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。

每次朔日之後，青瑜都會親自過來查看，這次也不過是照例。

青瑜眉頭有些奇怪的皺起來, “怎麽心跳得那麽快？”

“可能昨夜耗費精力過多了吧。”師澤說完, 才意識到什麽，他不由得手掌握成拳頭, 壓在唇上咳嗽了下。

青瑜滿臉懷疑的看過去，奈何從師澤的那張臉上, 是真的看不出半點端倪。

“昨夜情況如何？”青瑜把心底的疑惑壓下, 朔日裏師澤有多兇險, 青瑜也曾親眼看過, 知道師澤每月的朔日都命懸一線。

“那東西比往常暴躁一些，不過還是壓下去了。”

師澤默念清心咒, 將鼓噪的心跳慢慢的平息下來。

昨夜裏其實比往常都要順利很多，前兩三次都異常兇險，甚至他有了自盡的念頭。可昨夜裏卻真的十分順利, 魔氣動蕩的厲害，他卻也能保持大致的清醒。

“……”青瑜聽了點點頭, 滿臉欣慰, “既然如此, 那麽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
他說著, 見著桌上的茶水, 伸手提了過來, 給自己倒了一杯, 也不在乎是過夜了的茶水。

師澤的脈象平和，雖然比起平日還是有所不及，但是比起以前朔日第二日之後的絮亂無章, 顯然已經好了很多。

青瑜最是擔心師澤有一天會扛不住體內魔物的侵擾，最後被魔物給奪舍甚至占據了軀體。身為北陽山的掌門，他必須要將一切變數都算到，並且做出對策。可饒是如此，他還是不希望自己真的有一天，設在紫雲臺外面的法陣，真的對師澤有派得上湧出的時候。

“可是修煉了什麽心法？”

“心法倒也不是，只是最近想出來的法子。”師澤千年來沒怎麽說過謊話，也不屑於說謊話，現在對著青瑜要胡說八道，委實有些難，他持起手邊的杯子，隨手一杯茶就給自己灌了下去。

“只是不好對師兄說的。”

青瑜有些不悅，不過想起既然不方便說，那也罷了。只要人沒事就好。

“只要你平安無事就好，至於別的倒也沒有什麽大不了。”、

青瑜說著，看了一眼窗外，他每個月來紫雲臺一次，看看師澤的情況。這次來，發現窗外竟然長出了星星點點的花朵，各式各樣，有能說出名字的，也有說不出名字的。回頭一看發現師澤屋子裏頭，還擺著一束。

“看來你最近是真的在修身養性了。”

青瑜滿臉新奇。師兄弟倆都是如出一轍的對花草樹木沒有半點興趣，只有熏華因為從醫，所以在妙法堂周圍種了不少的花花草草，全都是可以入藥的藥材。

至於他們對這些東西是半點興致都沒有。

師澤見著青瑜臉上的新奇，微微別過眼去，不直接和青瑜的目光對上。

這些花草都是明枝之前種下來的，紫雲臺原本就是靈氣充沛的寶地，不管多名貴多嬌氣，到了這裏，哪怕沒有太多的照料也依然能長得好。開始還不覺得，現在時間一長，全都開花了，看上去姹紫嫣紅一片，格外引人註目。

但到底是誰種的，堅決不能說。

“讓師兄見笑了。”師澤把一切全都擔在他自個頭上，“在紫雲臺裏久了，不知不覺就種點別的東西。”

青瑜擺擺手，“這樣也挺好。”

說著，他定定註視師澤小會，師澤頂著他的註視，聽到他說，“之前我還有幾分擔心，但是現在我也能放心了。”

“讓師兄操心了。”師澤說著提起茶壺，給青瑜又滿上茶水，等到倒滿，聞到茶水泛著一股變了的味道，這才發現剛才兩人竟然對著一壺過夜了的茶水喝了幾杯。

他放下來，“現在我已經沒事了，師兄大可放心。”

青瑜嗯了兩聲，“之前我還擔心你會被那個妖女迷惑了心智。”

他說著，不由得從嗓子眼裏嘆出一口氣。他這個師弟自小就被師尊給予厚望，一直覺得是天生修道的料，他也是這麽絕對。

他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，師兄妹三人在一起，反而才是真正的親人。他希望師澤能最後如同師尊所想，得成大道，最終飛升，成為修真界飛升的第一人。

“師尊和我都對你有莫大的期待，你身體的魔物，我會找法子，看能不能把它給引出來，另外尋一個妥善的地方徹底封印掉，這樣的話，你就能專心致志的修煉了。”

青瑜將一切都安排妥當，“你原本就天賦異稟，實在是不應該為了那個魔物，而拖住自己。”

青瑜說著嘆口氣。

師澤聽著，“多謝師兄。”

青瑜見師澤無事，一切安好，又念及他昨夜極有可能勞累了一晚，說了幾句話之後就離開。

青瑜一走，師澤可見的松了口氣。

他扶著門感覺到青瑜已經完全離開紫雲臺的地界，指尖靈力凝結成一只鳥，靈鳥渾身散發著淺光，飛在空中，“去把她找來。”

靈鳥拍拍翅膀去了。

他清早將心底的那些話全都說了，所有的行事吐露出來之後，伴隨而來的是輕松和發自內心的喜悅。

他喜歡她，她也喜歡他。凡人說，兩情相悅是最好。

師澤不懂，但從凡人那些癡男怨女的話本子和戲曲裏，也知道兩情相悅沒那麽容易，更多的是單相思。

不多時，靈鳥去而覆返，拍著翅膀在他跟前飛了兩圈。

師澤見狀，徑直去她原先的住處。

他之前把她挪到自己跟前來，誰知還沒住上兩天，就不得已去了妙法堂，就算回來，她也知道他生氣，不會在他面前晃悠。

現在又是怎麽了？

師澤到她的住處，只見著室內冷清，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，顯然她沒有來過。

師澤有些著急，過了小會才想起自己在她身上留過劍息，他他閉上眼感受一下，感覺到她去了妙法堂。

他抽身立刻往妙法堂去。

明枝蹲在那裏，和白芷一道在認藥草，白芷在修煉上已經幫不到她了。不過好歹之前也曾幫過她不少忙，如果當初不是白芷領著她去水月幻境，她也未必能察覺到她沖破境界的阻礙在哪裏。

她也未必會對繁縷下的了那個手，不管怎麽說，這個人情她記下了。

明枝蹲在那裏，看著白芷和她講解一些藥性。白芷說著，在藥圃旁邊直接蹲下來，和明枝說哪個地方能入藥，又有什麽有毒性的藥材和它相似。

熏華平日裏並沒有太多的空閑，尤其是如果弟子在山下看到有什麽時疫，凡人官府無法解決的時候，會上報到熏華這裏，熏華會組織弟子過去伸出援手，倘若實在棘手，熏華還會帶上親傳弟子過去查看。

妙法堂裏的其他弟子，不是埋頭苦讀，就是各種事務纏身。弟子們都很和氣，和明枝說有不懂的可以問。可見著人家忙得腳不沾地，她也不好去打擾的。

白芷這個時候正好過來，見明枝對著手裏的藥書在藥圃裏愁眉苦臉，不由得過來多問了幾句。

見著她正在學，於是過來教她。

丹芷長老煉丹，也需要分辨藥材，甚至還要明了藥理，白芷對此也是精通，教明枝完全不是問題。

“你好厲害哦。”明枝在那裏聽著，等白芷說完了，她擡頭滿臉羨慕，“我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“哪裏呀，我只不過是比你多入門幾年而已，你天資聰慧，照著這麽下去，其實到時候說不定你比我還強。”

白芷根本就沒把明枝那話放在心上，“你老是說別人多好，怎麽不說說你自己有多好？”

“其實你也很好，”白芷說著看了下藥草的生長情況，“你聰明伶俐，而且一張嘴特別會說話。”

白芷說著看了看周圍，此刻藥圃內除卻幾個照看藥草的弟子之外，也沒有什麽人。

她湊過去，手捏了捏明枝的臉，“我就沒見過誰能比的上你這張嘴的。”

明枝不但不躲，反而還把自己那張臉伸過去讓白芷捏捏，“怎麽樣？軟不軟？”

明枝眉眼話語裏含笑，眼波流蕩，白芷被她一瞥，莫名心頭都蕩了下。她反手輕輕的在她背上打了一下。

“說什麽呢！”白芷面上都紅了，她都不知道剛才自己怎麽了。

“難道不是呀。可是我覺得你是啊。”明枝說著，在白芷臉上捏了下。

白芷在那兒楞楞的被捏了下。

少女笑嘻嘻的就在面前，白芷臉上燙的有些厲害，“好了，別這樣。”

她到底也是規規矩矩的，哪裏受得過明枝這套，一下就心跳如鼓。

“我開玩笑的。”明枝見著白芷有些不適應，也見好就收，不逗她了。她翻著手裏的書，手掌翻覆兩下，掌心裏浮出盈盈光輝，她擡手，手裏的光輝就直接撒在藥草上，讓藥草長得更好。

“其實我很羨慕你。”

白芷突然開口，她看著面前的在明枝手下長高的藥草，她想起了丹芷長老那裏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。

明枝看她神色裏有些不對勁，猜到應該是丹芷長老那裏有什麽事，白芷和其師尊完全不同，她聽師澤提起過，丹芷長老看上去道貌岸然，實則內外不一。

“心裏覺得悶的話，不如多出去走走，要不然多來來這兒也行。”明枝說著“你不開心的話，我煮碗面給你吃啦。”

白芷回神過來，聽著她這話都忍不住笑，也明白過來她是在安慰自己，“我沒事的。”

白芷說著看了看周圍，“你在這兒好好待著，其實妙法堂倒還比純粹的內門弟子好些，學習醫術，是最好的。”

她頗有感嘆。

白芷帶著她認了些藥草，帶著她起來，去那邊的水槽洗手。

一陣風迎面吹來，帶著一股勁道。

明枝眼睛動了動。

白芷或許因為是大師姐，所以習慣照顧人，而且照顧人起來也是得心應手，她把明枝的手按在手裏仔細洗幹凈了。

“我過兩日就要下山替師尊辦事。”白芷說起這個，臉上浮著的那點笑也淡了。

“你在門中好好照顧自己，”白芷說著又笑了，“不過你本來就人聰明，這點我倒也沒什麽必要擔心。”

“你想要什麽？我下山給你帶過來。”

明枝察覺到白芷神色裏的不對勁，她沒有問，“我想吃個栗子糖，還有糖炒栗子。熱乎乎的那種！”

“好。”白芷一口答應下來。

不多時，丹芷長老那裏來人，讓白芷過去。

白芷離開之後，下刻師澤的身影就在光影裏出現。

明枝早就知道他在那裏了，剛剛的那股風，她老早就知道是他在那裏提醒。但一直裝作沒看見。

師澤出現在那裏，今日他換了一身白衣，只有衣緣那裏有些許的淡色，衣裳之上描繪著山水。

“她瞧上去不怎麽想給她師尊做事的樣子。”明枝看了一眼自己被白芷洗幹凈的手。

師澤站在那裏，“我早說過，她和她的那個師尊不同，丹芷長老的那個性子，竟然收了這樣的一個徒弟，也真是讓人想象不到。”

他又回頭看她，“你為什麽要走？”

她一路跑出去，不僅僅是為了躲開師兄，還一路跑出去了。

“掌門在，我害怕。”明枝裝模作樣道，“我擔心他要是在你那裏發現我呆過，要找我麻煩，所以我就躲到妙法長老這裏來了。”

師澤隱隱約約頭痛。

她不信他，這小妖女不管嘴上說的多好聽，可是做出的事永遠和她說的對不上。

“我說過，有我在，你不會有事。尤其師兄面前。”

“不管，反正他上回兩次動手。”明枝一臉不相信，她踩著步子繞著師澤轉圈，“你嘴上這麽說，可是你不定能做到，要是你師兄真的要殺我——”

她拉長了調子，滿意的看到師澤眼裏的波濤洶湧。

這男人雖然活了這麽大的歲數，但是在這些事上，真的和少年人沒多大區別。甚至還要更瘋魔沒頭腦一些。

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老房子著火，比年輕人都還要瘋。

“那你就帶著我私奔好不好？”

她話語一轉，順口的就把下面那句話說出來。

師澤下頜緊繃，聽到明枝那話。

“你說呀，好不好？”

她這話純粹是為難人外加胡說八道。說完了，站在那裏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。

師澤站在那裏，他面對明枝站著，身姿頎長，雙目望著她。

“說呀！”

明枝沒那麽多的耐心了，直接一句。

“好。”

師澤嘴唇動了下，吐露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字來。

他身體裏封印著魔氣，身上擔負著重任，他不能這樣。

可是為什麽不呢？

千年的循規滔距，似乎要一直延長到他看不到的時光盡頭。萬生萬物，包括修士在內，也終有壽命終了的時候，這世上沒有什麽是長生不變的。

師尊想要他一直無情無愛，他默默遵守，甚至覺得這世上其實不管什麽，不過百年，至於七情六欲更是如此，一旦壽命終止，那麽其實也就沒了。

他年少的時候，曾經和師尊見過凡人們的喜事。當時喜事具體如何辦的，他不記得了，但是他記得那些人異口同聲的說‘天長地久’‘百年好合’。

那時候的他聽著沒有任何感觸，甚至那個年歲年輕男人該有的悸動完全沒有。

聽著那些凡人的祝福話語，有那麽一點滑稽。

天長地久有時盡，百年好合終成空。

哪些不可能，凡人們就喜歡說什麽。

他當時無喜無悲，看著這些凡人高高興興，心中滿是憐憫。

可是他現在竟然也開始追求這種他之前看起來飄忽不定的東西。

“你說什麽？”

明枝剛才還追著師澤要承諾發脾氣，結果師澤真的這麽說了，她反而一楞。

“我說，好。”

師澤動了下，他對這事很生疏，簡直是笨拙。

“倘若真的有那麽一天，我帶你走。”

此刻這裏除了他們之外，並沒有別人，四周靜悄悄的，他說的任何一個字，都很清楚，在風裏帶著顫抖。

師澤循規滔距，從未從北陽道人和青瑜給他劃的那條道上出去過，現如今說出這話，他知道自己已經是離經叛道了。

“……”明枝臉上正經下來，她走了兩步上去，神識探察了一遍暫時沒有人過來。

她滿眼新奇的打量他，“你可確定了？你知道你剛才是什麽意思？”

師澤眼眸輕眨，眼睫也隨著顫動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他如今已經不想去探尋自己這種感情到底是他自己的，還是催發出來的。現如今這個曾經困擾他的問題已經不再重要了。

他也不會繼續被困住。

到了現在他的心思已經完完全全的明朗了起來，喜歡便是喜歡，哪怕初始的時候，他並不知道，但是他騙不過自己。

“你想清楚了？”明枝踩著狐貍一樣的步子，在他四周轉來轉去。

她走到他面前，和他的視線一觸碰，然而飛快的轉了過去，直接到了他的背後，“你可要想清楚了，和我混在一起可不是什麽好事，要是你師兄知道，不光要打死我，恐怕還要把你這個不聽話的師弟給打了。”

她挑撥離間起來，都帶著一股嬌憨。

他看著明枝，“不會的。”

“你方才不是說，如果他動手，要我帶你私奔麽？”師澤看著她，“好，到時候我們就一起走。”

明枝心頭怵了下，現在的師澤看上去可老不一樣了。

就是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，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，整個人都不同了起來。

明枝說膽子大，的確是膽大包天，可要說謹慎也的確謹慎的很。她遲疑著小半會都沒有上前。

師澤一把拉住她的手，“你想要什麽？”

他不喜歡猜人心思，因為人心難測，心裏想什麽也無從猜起，他不會，也不擅長。

明枝對他這麽直白的詢問，很是意外，她終於順著他的力道過去。

“那……你幫幫我吧？”明枝仰起頭，主動握住他的手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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